一。邂逅
与梦君相遇时，我正送子文去往国都。
楚国之大，奄有江汉，去往国都，跋山涉水要五天五夜。
一路走走停停，也算风顺。
临湘水时，我与子文却犯了难，沿江行半日也不见一户渔家。
正懊恼时，却见江上救星踏水而来。
春风拂面，水波荡漾，水草推开，一角篷船悠悠漂来，惊起了河滩的水鸟。
梦君卧在船头，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子，傍着船沿，玉手划弄着水面。
我见梦君时，梦君也看见了我。
那一瞬间，仿佛时间都停了下来。
只有关关的鸟鸣，温和的春风，和随风流动的水草。
我激动不已，赞道：
楚国之小，不过江汉。
一见钟情，不是偶然。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
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
子文大笑三声，请渔家渡一路。
梦君家是江边渔民，子文出手阔绰，梦君的父亲便同意将船摆到江下。
一路将近要行半日。
我却盼着船再行慢点。
梦君姓关，关梦君。
自上船起，她便盯着子文背负的那案锦瑟。
梦君从未见过，却知道那是乐器。
我看出她心思，反正闲来无事，便请子文演奏一曲。
子文的技艺举国罕有，架好琴时，一手抚琴，那一刻，江水仿佛停止了流动。
第一个琴弦颤抖时，梦君的眼中仿佛看到了漫天星辰。
我的心也颤抖了。
子文弹奏至情深，信口吟唱：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
参差荇菜，左右流之。窈窕淑女，寤寐求之...
不知下文时，摆渡的老伯却笑了。
老伯笑子文文人骚客，所说非语，渔家不省得。
但梦君红彤彤的脸，若是夕阳下的水面。
便知道，梦君是省得的。
那一刻我恋爱了。
也失恋了。
子文文武双全，眼光高远。
而我只知礼乐，不懂军政。
子文得司马赏识，将来能做一名门客，伴君左右。
而同为斗邑的我却一无所有，还要子文向司马举荐，若是失利，我也只能归园务农。
出身相似，为何如此天差地别。
二。觐见
辞别梦君时，我见梦君， 梦君却看着斜阳下的负琴远走的子文。
我对梦君说，约处暑时分，我们就会回来，还是在这渡口。
等她来。
梦君点头。
我快步赶上子文。
子文却说，半年太短。
我看着他坚毅的眼神，那眼神望着的不是远山和近路，却是星辰与大海。
我送子文到了司马府邸。
子文拜见司马后子文第一句话，便是请荐同乡。
司马求贤若渴，当下设了接风宴，请了府上几位门客，皆是名震朝野的大人物。
我心底有些发怵，却也不敢流露，几位大人轮番问询，教我心惊不已，虽勉强答上大人们问得问题，却支支吾吾，更别提展露出心中抱负，最终还要子文圆场。
宴罢，司马很客气地请我在府上住上一阵子，为我谋算出路。
我却知道情况不甚乐观，司马一番也不过是客套话。
我内心不免丧气。
念起湘水岸边与梦君说得那席话，又想到子文说的半年太短。
一下子感觉自己如此无能，短浅，痛伤不已，一人在小院饮醉。
子文回来见我如此，也没说什么，默默与我痛饮两杯，转述了司马的意思。
果然，司马本想写封推荐信给郧国公，但是被子文拦住了，请司马包涵我不善言辞。
子文说，司马打算留我半年做门客，之后再做定夺。
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。
但愿之后能帮上司马什么忙。
然而，司马在府上休憩半月，便带着子文去了战场。
子文通读兵法，骁勇善战，是不可多得的武将，司马在府一月，本就是为了等子文来。
临走前，子文把锦瑟赠我，建议我去令尹府上看看。
我声声答应。
但每每打算去，又想到子文不在，就又怯了脚步。
最终只是在府上终日练琴饮酒，书经也少读了。
常常想念那湘水河畔的关关鸟鸣，又神伤不已。
我知道我和仕途注定此生无缘了，我也知道我与梦君注定此生无缘了。
神伤却也无可奈何，如我这般，空怀抱负，却眼高手低者，连呼吸，都是错也。
我的人生其实只适合在郧县打理农田，读读闲书，而不是什么沙场与官场。
所以，没等子文回来，我还是辞了司马府。
回乡去了。
路过湘水岸，却见一少女在河畔踏水。
三。梦中人
文卿？
子文何在？
梦君与我第一句话便是询问子文。
又教我从何说起。
那天辞别后，梦君就留在渡口了。
梦君在渡口为渔船补网纳鞋，就等子文回来。
我一时心中五味杂陈，和梦君说，那我与你一起。
我手中盘缠有余，请木匠打了艘渔船，便每日与梦君下河捕鱼，不图富足，只求裹腹。
于是我俩时而弹琴，时而休憩，时而饮酒作赋，乐得逍遥。
每日最惬意之事，便是躺在船中垂钓，听着水鸟关关，看着坐在船头玩水的梦君，时不时摘两朵荇菜的花戴在头上，问完好不好看。
我说着好看。
她便学子文唱道。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
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...
边唱边笑，看着她笑容，我也笑着，不知不觉，沉沉睡去。
梦君，梦中人也。
只怕此生无缘也。
逍遥一月足，正是仲夏，子文便来了。
火急火燎地冲过来，打了我一耳光。
我不是叫你去见令尹，你怎么这么糊涂。
我不糊涂，我只是没有能耐。
你读书比我刻苦，琴艺比我娴熟，排兵布阵比我更得要领，为何你自己却总是放弃。
子文，我不及你，你说那些，我早就不及你了，你每次与我讨论，我也不过是随声附和而已。
你怎么能这么想，我每次与你探讨，都能得到新的见解，都觉得你能力深不可测，我只是比你更会吹嘘自己而已。
你善于言谈，便已经超越与我，这就是差距。
说罢，我便从子文身边走过，头也不回地往南去了。
梦君在身后喊我名字。
我却不敢回头，只怕一回头，泪就流出来了。
是啊，我知道，我只是不善言辞。
四。归乡
回到家乡，正好是处暑，望着晴朗的月空，心中难以平静。
梦君是否还好？
梦君是否随子文去了国都？
梦君可有怀念那段时光？
梦君。。。
我在床案，总听见关关的鸟声，然后就是梦君的脸，如何也睡不着。
点燃油灯，起了一段锦帛。
写道。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
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
参差荇菜，左右流之。
窈窕淑女，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，寤寐思服。
悠哉悠哉，辗转反侧。
参差荇菜，左右采之。
窈窕淑女，琴瑟友之。
友之不得...
哼哼两句，却不知后文怎么唱下去了。
我和梦君，还能见到吗？
还是不要再见了吧。
见到梦君又能说什么呢？
她在子文那边一定过的很好，而我这边却只有农活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我每日随家人务农，从早到晚，挥汗如雨，也没再有时间想那些男女之事。
但每当有人要往国都去，我都会托他打听一下子文与梦君的事。
然后我才知道，梦君没有跟子文去国都。
子文送梦君回家后，老伯本想牵一牵这段姻缘，却被子文拒绝了。
父母说媒，为我相了一位姑娘，但我终究还是不能忘怀梦君。
我便时常托人打听梦君的消息，得知子文走后不久，梦君的家人也为她寻了一户好人家，嫁去邻村了。
而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。
我想，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我们从此便没有了任何缘分。
各自的家庭，各自的人生。
却不料，造化弄人。
那年子文又被贬谪回家，我去渡口接他。
却见渡口水草间，立着一块石碑。
上书。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
我遇君之，相识以眸。
一见倾心，此生念止。
半日行舟，此生怀止。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坻。
我辞君之，相别以礼。
一目望之，山高水长。
半月待之，山高水远。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畔。
我念君之，相逢以愿。
一心向兮，鱼儿乐兮。
半载光阴，女儿乐兮。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湄。
我送君之，相眺以眉。
声声唤之，声声慢之。
句句怨之，句句泪之。
望穿秋水，再见不兮。
相忘江湖，再不见兮。
读罢我就知是梦君所刻，我格外愤怒。
子文来时，我就质问他，当初为什么拒绝了梦君。
子文说，因为她眼中，只有你。
那一刻，我仿佛听到远处有一声惊雷。
五。终生
天很阴，怕是有雪欲落。
时值隆冬。
江面也结了一层冰。
我再未回乡，就在这渡口，每日垂钓，渡行客。
十里八乡似乎都知道了，渡口有个不善言辞的老头，摆渡实惠。
但是我三十年来，只见了她一面。
乌泱乌泱的人排着队，着白衣。
打着钟，敲着鼓。
抬着一方红桐木。
人走远了，我只见她还在河中央，信手把弄河中的菜花。
……
关关雎鸠，在河之洲。
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
参差荇菜，左右流之。
窈窕淑女，寤寐求之。
求之不得，寤寐思服。
悠哉悠哉，辗转反侧。
参差荇菜，左右采之。
窈窕淑女，琴瑟友之。
参差荇菜，左右芼之。
窈窕淑女，钟鼓乐之。
我这人，不善言辞。
此生也就如此了。